孙犁1981年赠给韩大星的题字照片
今年是孙犁(1913—2002)逝世15周年。15年来,人们对他和他的作品的怀念与阅读从未停止——为什么成千上万的读者对孙犁念念不忘?是因为他作品中所传递出来的美。那美与我们寻常所见的美并不同。这是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沧桑、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人,所抒发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它燃烧起人们的勇气,照亮前进的道路。
那是绿色的芦苇,一望无际。风吹过来,有如绿色的波浪。大片和大片的芦苇之间,是沉静的水,它们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如果是七八月间,你将看到荷花盛开。碧绿的荷叶间突然开出粉红色的花朵,鲜明纯净,如梦一般。有渔船从水面上倏忽划过,渔夫们通常戴着帽子,有时候你还会看到半大孩子们跃到水中,像鱼儿一样,再出头时,已是好远。
这是白洋淀最日常的风光,它们仿佛从大淀出现就一直在,一直这么过了很多年。七十多年前,这里有许多关于抗战的传说,但只是人们口耳相传。直到有一天有一篇名为《荷花淀》的小说发表。自此,中国文学的版图上,多了一块名为“荷花淀”的地方,那里风光秀丽、人民勇毅;自此,这里成为著名的文学地标,它永远与一位名叫孙犁的小说家紧密相关。
从《白洋淀之曲》到《荷花淀》:平淡中有深情
1936年,23岁的孙犁离开家乡安平,在白洋淀教书。1938年,25岁的他正式参加抗日,离开白洋淀。但那里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。1939年,在太行山深处的行军途中,孙犁将白洋淀记忆诉至笔端,写成长篇叙事诗《白洋淀之曲》。它与孙犁后来的代表作《荷花淀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甚至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“胚胎”。诗的故事发生在白洋淀,女主人公叫“菱姑”,丈夫则叫“水生”。他们和《荷花淀》中的年轻夫妻一样恩爱,但命运大不同。全诗分为三部分,第一部分是菱姑得知水生在抗击鬼子战斗中受伤后,跳上冰床去探望。但是,水生牺牲了。第二部分写的是送葬。第三部分是菱姑的觉醒,“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脸/热情烧蓝她的瞳孔/水生的力量变成了她的力量/扳动枪机就握住了活的水生……/热恋活的水生/菱姑贪馋着战斗/枪一响/她的眼睛就又恢复了光/亮”。
完成《白洋淀之曲》那一年,孙犁26岁。他热情洋溢,但文笔青涩。《白洋淀之曲》并不是成功的诗作,只能说是孙犁对白洋淀生活的尝试写作。白洋淀的生活如此刻骨铭心,那里人民的奋力反抗应该成为我们民族记忆的一部分。可是,怎样用最恰切的艺术手法表现他们的勇敢、爱和恨?一位优秀小说家得有他的语言系统,得有他的完整的精神世界,他对生活的理解要有超前性和整体视野,此时年轻的孙犁还未完全做好准备。时隔多年,孙犁在《白洋淀之曲》出版后记中坦承:这首长诗“只能说是分行的散文、诗形式的记事”。在他看来,好诗应该有力量——“号召的力量,感动的力量,启发的力量,或是陶冶的力量”。他自认自己的诗缺乏这些力量,“很难列入当前丰茂的诗作之林”。
1944年,孙犁来到延安,第二年,他遇到了来自白洋淀的老乡。他们向孙犁讲起了水上雁翎队利用苇塘荷淀打击日寇的战斗故事,孙犁的记忆再次活起来。传记作者这样记录孙犁写下《荷花淀》的那个夜晚:“近邻的邵子南还在高谈阔论地不知和谁争论什么,要在平时,孙犁一定要过去听听,也许插上几句,此刻,他却一切都顾不得了,他点起煤油灯,坐上小板凳,把稿纸摊在作为桌子的木铺板上,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疾走着……”
《荷花淀》中的人物依然叫“水生”,故事依然发生在白洋淀,依然有夫妻情深和女人学习打枪的情节,但两部作品语言、立意、风格迥然相异。题目《白洋淀之曲》改成了《荷花淀》,用“荷花淀”来称呼“白洋淀”显然更鲜活灵动,读者们似乎一眼就能想到那荷花盛开的图景——这个题目是讲究的,借助汉字的象形特征给读者提供了重要的想象空间。
“月亮升起来,院子里凉爽得很,干净得很,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,正好编席。女人坐在小院当中,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。苇眉子又薄又细,在她怀里跳跃着。”小说起笔干净,风景自然是美的,但这美并不是静止呆板的美,重要的是,这“美”里有人和人的劳作。在诗画般的风光里,小说家荡开一笔,写了白洋淀人的劳动生活:
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?不知道。每年出多少苇子?不知道。只晓得,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,全淀的芦苇收割,垛起垛来,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,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。女人们,在场里院里编着席。编成了多少席?六月里,淀水涨满,有无数的船只,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,不久,各地的城市村庄,就全有了花纹又密、又精致的席子用了。大家争着买:
“好席子,白洋淀席!”
《白洋淀之曲》中的生硬表达消失了,孙犁用起了家常和平静的语调,他采用最普通的汉字和语词,小说简洁、凝练、有节奏感。日常而美的语言和生活的日常安宁相得益彰。但这日常安宁因“丈夫回来晚了”而打破。
水生笑了一下。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。
“怎么了,你?”
水生小声说:
“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。”
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,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,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。水生说:“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。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,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,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。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。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。”
女人低着头说:“你总是很积极的。”
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很平常,但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是深刻的。此时的孙犁,追求意在言外,追求平淡中有深情。这是鬼子来之前的淀里风光:“她们轻轻划着船,船两边的水哗,哗,哗。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,菱角还很嫩很小,乳白色。顺手又丢到水里去。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。”但片刻的美好瞬间就被鬼子打破。“后面大船来得飞快。那明明白白是鬼子!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,摇橹的手并没有慌,水在两旁大声哗哗,哗哗,哗哗哗!”
与之前轻划着船“哗,哗,哗”不同,鬼子来之后,“水在两旁大声哗哗,哗哗,哗哗哗!”这“哗”哪里只是象声词,它还是情感和动作,是紧张的气氛,是“命悬一线”。欢快与思念,热爱与深情,依依不舍与千钧一发,都在《荷花淀》中了。这里的情感是流动变化的,小说的逻辑也是情感的逻辑。情感在人的语言里,情感在人的行为里,情感也在人眼见的风景里。《荷花淀》中,花朵枝叶以及芦苇仿佛都有了生命。
写出战争年代民众对幸福和安宁的向往
孙犁重写白洋淀故事,当然因为雁翎队员们的讲述,但也因为孙犁本人对家人的思念。1944年,孙犁刚到延安便听说了故乡人民经历了空前残酷的“五一大扫荡”。“我离开家乡、父母、妻子,已经八年了。我很想念他们,也很想念冀中。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信心是坚定的,但很难预料哪年哪月,才能重返故乡。”
哪一位丈夫愿意打仗,哪一位妻子希望生离死别?但是,当战火烧到家门口时,他们不得不战,不得不背井离乡。当作家想到远方的妻子儿女,想到美好水乡的人民时,他要怎样书写生活本身的残酷?《白洋淀之曲》中死去的水生在《荷花淀》里并没有死去,那位贤良妻子的生活依然安宁而活泼。故事情节的重大改动是否是因为他对妻子与家人的挂念?是否因为他渴望传达一种乐观而积极的情绪?答案是肯定的。
完成《荷花淀》的那年,孙犁刚刚32岁。彼时,没有人知道战争哪一天结束,这位小说家、年轻的丈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纸上建设他的故乡,寄托挂牵和祝愿。因而,《荷花淀》里,小说家选择让水生成为永远勇敢的战士,而水生嫂,则可以在文字中享受属于她的安宁和幸福,哪怕,这幸福只是片刻。
当年的延安士兵读到《荷花淀》时有新鲜之感。这里没有炮火硝烟,也没有撕心裂肺,读者们嗅到了来自遥远水乡的荷花香气,感受到了切实而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妥帖情感。时任延安《解放日报》副刊编辑的方纪后来在《一个有风格的作家》一文中回忆说,读到《荷花淀》的原稿时,他差不多跳起来,小说引起了编辑部里的议论,“大家把它看成一个将要产生好作品的信号”。回忆孙犁作品给延安读者带来的惊喜时,他多次使用了“新鲜”:“那正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,又经过整风,不少人下去了,开始写新人——这是一个转折点;但多半还用的是旧方法……这就使《荷花淀》无论从题材的新鲜,语言的新鲜,和表现方法的新鲜上,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。”
1945年5月,《荷花淀》先在延安《解放日报》首发;紧跟着,重庆的《新华日报》转载;解放区各报纸转载;新华书店出版单行本;香港的书店出版时,还对“新起的”作家孙犁进行了隆重介绍。这篇不仅写给自己、也写给亲人、写给“理想读者”的小说有如长出了有力的“翅膀”,安慰着战乱时代离乡背井的人们,也安慰着那些为了和平不得不战的战士们。而尤其令人心生喜悦的是,《荷花淀》发表3个月后,1945年8月15日,日本宣布投降,水生和水生嫂们对安宁的向往终于不再是梦想。把《荷花淀》视作孙犁创作生涯的分水岭是恰当的,此前,他是作为战地记者和文学工作者的孙犁;此后,他是当代中国独具风格的小说家。
勾画我们时代和生活的未来
在延安遇到白洋淀老乡,对家人和妻子的思念是促使孙犁一夜之间写下《荷花淀》的重要动因,但并不能说明他的小说何以发生那么重大的变化。重要的是文学观——是什么使这位作家的文学观发生变化,是讨论《荷花淀》何以问世、孙犁何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重要作家的另一个切入点。
应该提到孙犁写于1941年冬季的那本名为《文艺学习》的小册子。在这本书中,孙犁思考了“如何成为一位好小说家”和“如何写出一部好作品”等问题。他认为,好的内容需要好的语言,“好内容必须用好的文字语言表达出来,才成了好作品……好的作家一生的工作,也可以说是文字语言的工作。不断学习语言,研究语言,创造语言。”在他眼里,“从事写作的人,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,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。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,放在你的心里,用纸的砧,心的锤来锤炼它们”。
那么,语言与内容之间是什么关系?“重视语言,就是重视内容了。一个写作的人,为自己的语言努力,也是为了自己的故事内容。他用尽力量追求那些语言,它们能完全而美丽地传达出这个故事,传达出作者所要抒发的感情。”到底什么样的语言是好的语言?在孙犁看来,好的语言就是要“明确、朴素、简洁、浮雕、音乐性、和现实有密切联系”。一位作家成熟的重要标志在于他寻找到属于他的语言体系,但更重要的是作家的现实感和理解力——他如何理解他所在的现实,他如何面对他的时代,如何面对他所感知到的时代趋向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孙犁的艺术追求在《荷花淀》中得到了体现。孙犁以一种清澈透明的语言,写出了属于他的澄明之境。他所使用的语言和他所表达的内容之间互为依存。当我们想到《荷花淀》,我们不仅想到碧水、蓝天、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,还会想到人与人之间的亲爱,也会想到一种语言艺术,它明亮、闪光,有节奏感,这位写作者只用最简单的汉字,便传达出了动人的美妙。
战争时代的孙犁独具敏感性。他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种迥异于传统中国的“新的现实”。孙犁看到以前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常被遮蔽的女人,他看到那些满脑袋高粱花子、穿短袄的新的年轻人,他认识到他们是民族的新血液。《荷花淀》里出现的少年夫妇,《白洋淀纪事》中那些美好的少女和正派善良的老人,正是孙犁在《文艺学习》中所理解到的新人。他看到新人,也意识到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改变;他看到社会风俗习惯的改变,伦理道德观念的改变;他看到新环境和新景物,也听到了新的语言和词汇。他用笔记下,用笔画下,用笔刻下,他深知一个作家应该写出自己时代“复杂的生活变化的过程”。
今年是孙犁先生逝世15周年。15年来,对他和他的作品的怀念与阅读从未停止——为什么成千上万的读者对孙犁念念不忘?这是因为他作品中所传递出来的美。那美与我们寻常所见的美并不同。这是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沧桑、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人,他所经历的历史和社会如此复杂,他所经历的黑暗与丑恶是那么浓密,他从那里走过,却绝不让黑暗和丑恶沾染他。
这位写作者自然看到了世间的黑暗,人性中的黑暗,但是,他没有让自己与它们同流。世界和人的关系到底应该是怎样的?这是孙犁在作品中一直渴望探索的,他不仅仅写他所看到的世界,更写人们心中所向往的那个世界,那种情感。
许多人对孙犁将战争小说写得如此优美清新表示不解,郜元宝在论文《孙犁“抗日小说”的“三不主义”》中的分析非常精准:“北方人民日常性的贫穷、哀伤、凄凉和恐惧,是孙犁小说无须明言的背景,因此他更加需要在这满目疮痍的背景中寻找美好的安慰和激励。他的任务,不是在纸上重复当时的中国读者放眼皆是的‘残酷’,而是用‘北方人民’的坚韧、乐观、无私和美好来战胜‘残酷’。”确乎如此。
人和世界之间,人和人之间,军和民之间,上级和下属之间,应该是友善的,应该是体恤的,应该是美好的。孙犁排斥枪声和鲜血,因为他在行旅生涯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死亡。因此,他要记下他所遇到的那些珍贵的美——冀中的四季、庄稼的样子、曲曲折折的道路、华北平原的小野花、油绿的禾苗、雪白的李花,都美。孙犁小说写的是华北平原里最常见的美,因为他的讲述,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世界变成了美。从他的文字里,你可以看到祖国的大好河山,它不是将军指挥棒下的沙盘,而是由人和风景构成。在他笔下,一切都是活生生的,真切的花,真切的天,真切的人,最真切的土地和家园。
那位穿着鲜红衣服的有着爽朗笑声的姑娘,田间地头间顶着破帽子的农人们的脸,辽阔无垠的大淀里突然出现的渺茫的人声……都是美的,是属于人的世界,是有鲜活生命力的世界。孙犁怀念他的父老乡亲,他热爱那些贫苦和卑微的兄弟们。他珍重人与人之间的情谊,哪怕只是一张纸、一句话。在行路途中,他接到作家康濯的信,在回信中他写道:“接到你的信,是我到八中去上课的火热的道上,为了读信清静,我绕道城外走。”他的表达如此平淡、朴素,却自有冲破岁月写下深情的力量。
在《荷花淀》《风云初记》《铁木前传》中,在晚年的一系列作品中,孙犁写出了人身上应有的品德,那种正直与纯朴,那种良善与正义。他写下了普通而平凡的人们内心的美好、忧伤、感慨、不安和挣扎,他疾恶如仇,也眼明心亮。《铁木前传》写的是时代,其中有时代的影子,但更多的是人的处境,人的艰难和人的欢乐。那个小满儿,直至今天,还是那么可爱!他看到她身上有损人美貌的斑点,人性格上的冲突,但并不试着擦去、抹平。这些人物使我们感受到爱、恨、怀疑、惊讶、忧伤、不安,还有难以名状的同情。他的文字让几代中国读者在深夜辗转难眠,感叹不已——他写出了中国人心中的向往与怅惘。
读孙犁的文字,读他的小说、他的散文、他的读书记、他的评论,每每会想到质朴与澄澈,中国文脉中那久已失传的“无邪”。“无邪”是属于中国诗的——尽管孙犁并不是诗人,但是,他用中国诗一样的意境写出了好的文字。与他的诸多同龄作家不同,他的小说不仅写出生活和时代的“本来”,还勾画了时代和生活的“未来”,换言之,他不仅仅让我们读到现实怎么样,还写出了好的人、好的生活应该怎么样。
以文学之美传达普通人的心之所愿
中国当代重要作家莫言、铁凝、贾平凹、张炜都坦言他们在青年时代就熟读孙犁作品,受到过他的文学作品的滋养。事实上,孙犁及《荷花淀》所代表的文学审美已然构造了一种当代中国文学传统。孙犁与铁凝之间的文学传承关系已为文学史公认。孙犁对铁凝《哦,香雪》《孕妇和牛》的喜欢也是有目共睹。1982年,《河北日报》发表了孙犁读《哦,香雪》的感受。他说读完小说,“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”。他认为,“这篇小说,从头到尾都是诗,它是一泻千里的,始终一致的。这是一首纯净的诗,即是清泉。它所经过的地方,也都是纯净的境界。”读《哦,香雪》,他想到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所带给他的纯净感,他甚至感叹:“我也写过一些女孩子,我哪里有你写得好!”十年之后,他读到《孕妇和牛》时,则再一次感叹,铁凝的作品是“行云流水”。
为什么孙犁对这两部作品如此情有独钟?首先因为这两部作品凝练、清新、纯净,有非同一般的小说之美。但是,如果仔细分析便会发现,这两部作品与《荷花淀》有着某种心心相印的美学观念,即,写出一代中国人的心之向往。
《哦,香雪》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,尽管台儿沟贫穷、落后,但火车和铅笔盒带给了乡村女孩儿香雪以希望。怀抱铅笔盒走夜路回家的女孩子是小说中最为美好的场景,它欢快、自在、昂扬,代表了80年代人们的精神面貌。换言之,《哦,香雪》中,铁凝写出了一位女孩子的心之向往,写出了我们整个80年代对知识、对现代文明、对富裕美好生活的向往,而那也如《荷花淀》一样具有预言性。很快,台儿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——某种程度上,香雪的心声,也是那个时代普通人的心之所愿。这也是这部作品发表30多年以来,一直为当代文学史所关注,诸多批评家对它不断进行解读和分析的原因所在。《孕妇和牛》中,铁凝则以优美的笔调写出了一位农村女性对未来的向往,对美好的生活、对未来孩子的期待。汪曾祺认为《孕妇和牛》写的是希冀、是憧憬、是幸福。在他看来,《孕妇和牛》是“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”。就此而言,汪曾祺与孙犁对好小说的理解几近一致。
当然,在80年代,孙犁除了对青年作家铁凝进行扶持之外,也非常喜爱贾平凹的散文。1981年,在评价贾平凹的《一棵小桃树》时,他赞扬这篇文字“是心之声,也是意之向往。是散文的一种非常好的音响。”所谓“心之声”和“意之向往”,不仅仅可以用来评价孙犁欣赏的那些作家作品,也可以评价他本人的作品。
“好的文学走在生活的前面,叫人们明白自己不是奴隶,是生活的主宰,是美满自由生活的创造者。它燃烧起人们的勇气,照亮前进的道路。”1941年,远在冀中平原的孙犁就已然认识到这一点。他意识到作家在时代面前的主体性,也意识到一位好作家必须具备对时代潮流的超越性认识;他意识到一位好作家不仅要写出同时代人们心中美好的愿望,也意识到一位好作家应该写出人们心中的惆怅和挣扎。这些认识是属于孙犁文学遗产,70多年已经过去,它们依然值得铭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