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惕文本解读的平面化
杭州文澜中学 沈 华
《中学语文教学通讯》2007第5期
本文被2007年9月中国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
某文学批评家尖锐地指出,很多“语文教师走上了讲台,但没有走进文本”,这是目前语文教学存在的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。此话颇具深意地指出了语文教师身份的多重性:知识的传授者和文本解读的批评者。语文学科的特殊性要求语文教师是一个引领学生进入文本,解读阐释和批评文本的角色,既不能被文本以及文本的单一阐释征服,也不能学作旁观者“站在桥上看风景”。教师与文本应是若即若离的,犹如顾城《远和近》中描述的那样“你一会看我/一会看云/你看我时很远/你看云时很近”。可是,现实中语文教师“批评解读身份缺席”时而有之,文本解读得干瘪无味,对文本的窄化理解时常发生,导致文本内在美的“流失”。请看以下两则例子。
“君子”之“好”,仅是“窈窕”吗 一次地区语文优质课交流,恰巧一个教师教授《关雎》,当学生诵读完之后,教师与学生有如下一段对话: 师:诗歌中的君子对女子有一种怎样的情感? 生:喜爱。 …… 师:这是一种爱慕之情。此外,还有吗? 生:渴望。 师:他的渴望之情表现在哪里呢? 生:“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”。 生:“辗转反侧”。 师:可见,渴望之情是多么的浓厚,这是一种深深的思慕之情啊。 师:君子为何有强烈的“爱慕”和“思慕”之情呢? 生(齐声)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。 师:嗯。这原来是一位“窈窕淑女”啊!原来有如此的魅力! …… 我在听课本的一侧有感而发地流泻出:“优质课”并非“优质”,文本解读平面化削弱了诗意盎然和耐人寻味的语言,教师对文本深度阐释的能力有矮化的倾向!语文教师,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?
“窈窕”者,“文静美好”也;“淑”者,“善”也。由此观之,“淑女”应是一位文静美好善良的女子,这是君子“好逑”的内在动因之一。然我们切莫就此认为君子爱慕的仅仅于此,“窈窕淑女”真正绰约的风姿在哪里呢?为此,我和我的学生曾进行过一次有意思的探究。 师:结合所学,你认为“窈窕淑女”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? 生:一个“文静美好”的女子。 生:一个“善良”的女子。 师:概括得不错!她的确是一个“文静美好善良”的女子。 师:君子“好逑”的“窈窕淑女”在诗歌中是通过什么表现出来的呢? 生(齐声):淑女采摘荇菜的动作! 师(面带笑容):我们一起找出那些形象的动作描绘,声情并貌地感受这些句子。 师生(齐读):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”“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”“参差荇菜,左右毛之”。 师:《毛诗序》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……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”行为是性情的表证。我们设想一下那“左右流之”“左右采之”“左右毛之”的淑女采摘荇菜的动作,诗歌反复细致地描写这些细节的言外之意是什么? 师(出示幻灯片)乐府《江南》有语: 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中有双鲤鱼,相戏碧波间。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南。莲叶深处谁家女,隔水笑抛一枝莲。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东家莫愁女,其貌淑且妍。十四能诵书,十五能缝衫。十六采莲去,菱歌意闲闲。日下戴莲叶,笑倚南塘边。” 师:细细品味莫愁女采莲的细微动作,你们觉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? 生:莫愁并不愁,性情开朗。 生:楚楚动人。 生:美丽。 生:善良。 生:我读过《江南》全诗,莫愁女应该是一个端庄的女子。 …… 师:正如大家所说。莫愁女是一个善良快乐端庄秀丽的女性,他使人产生的,是一种“思无邪”的审美愉悦。 师:莫愁女采莲犹如淑女采摘荇菜,她们轻舟短棹,在琉璃水面之上的动作给读者不免带来种种审美愉悦。请读全诗重点品味淑女采摘荇菜的语言,感受君子“好逑”的“窈窕淑女”还有那些品性? …… 《关雎》中不厌其烦反复描写的淑女采摘荇菜的动作,是君子“情以物迁,辞以情发”的触点。正是淑女采摘荇菜的勤劳、优雅的姿态,才引得君子遐想无极,从而咏叹出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。 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”“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”“参差荇菜,左右毛之”诸言的绝妙之处在于君子从淑女采摘荇菜轻盈的姿态上,触心而发这个女子“清秀温柔端庄智慧”的含蓄的性情,从而产生一种“思无邪”的审美愉悦,这是简单的定义为“窈窕女子”所远不及的。
《蒹葭》是爱情诗吗 同样,在数次听课中,我也听到过教师将《蒹葭》讲解为一首爱情诗。为此,我与学生也有过探讨。
师:《蒹葭》是否和《关雎》一样也是一首爱情诗呢? 生:(异口同声)是! 生:因为诗歌的主人公在追寻他(她)所爱的那个“伊人”。 师:“伊人”一定是诗歌主人公所爱的人吗?作家许地山《无法投递之邮件》:“原来那是伊人底文件!我伸伸腰,揉着眼,取下来念了又念,伊人的冷面又复显现了。”此中“伊人”确为女子。你们或许受此影响太深了。 生:(振振有词)课本上就这么解释的啊!“伊人”,那人,指所爱的人。相信课本没错! 师:下面诗中的“伊人”也是诗歌主人公所爱的人吧? …… 晋•陶渊明《桃花源记并诗》:“黄绮之商山,伊人亦云逝。” 宋•苏东坡《颜阖》诗:“伊人畏照影,独往就阴息。” 师:两首诗歌中的“伊人”有什么特点? 生:陶渊明《桃花源记并诗》中的“伊人”似乎有点神秘感。 生:苏轼《颜阖》诗里的“伊人”让人感觉有点独来独往。 师:还有其他的吗? 生:苏东坡《颜阖》诗里“伊人”好象有些难以让人接近。 师:能不能说说两处“伊人”的共同点呢? 生:好象这类人有点清高,让我们难以接近。 …… 上面是我上《蒹葭》一诗时,我和学生对“伊人”内蕴探讨的情景,想由此生发《蒹葭》主题的朦胧意味,同时让学生关注被他们奉为经典的教材中“伊人”注解的偏颇。 历来推崇此诗都离不开《蒹葭》本身难以穷尽的朦胧美,以及由这种意境生发出去的艺术美感。 美是抽象的诗意,《蒹葭》艺术的美所指之一即主题的多重性。朦胧的主题让人在扑朔迷离的追寻中去探究《蒹葭》的美学特质。遗憾的是,人教版课标九下教材把“伊人”注为:“那人,指所爱的人。”显然编者把《蒹葭》一诗定义为爱情诗,这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图使原本具有朦胧诗性主题的《蒹葭》在编者话语霸权下被贴上了单一的标签。如果教师也没有明确的“身份意识”,那么学生的思维艺术空间也必然受到强行挤压,长久为之无疑会造成接受对象思维钝化的严重后果。
可是,目前作为学生主要文学鉴赏对象的教材,本应担当砥砺学生思维意志和启发学生探究和创造意识的责任,但某些时候并未慎而行之,编者对文本阐释的主观臆断时有发生。如人教版课标七上教参对《行道树》的评价是“行道树的形象是无私奉献者的形象……赞美奉献者的崇高精神”,这是对教师教学行为指向的某种潜在的限定,似乎是对本文的最终阐释。我所接触到的课堂里,无论是什么课型,无一例外照此解说文本,我们学生的思维观里也就从此树立了“行道树”那高大光辉的形象。如果我们细读张晓风《行道树》原文开头部分“每天,每天,我都看见它们,它们是已经生了根的——在一片不适于生根的土地上。有一天,一个炎热而忧郁的下午,我沿着人行道走着,在穿梭的人群中,听自己寂寞的足音,我又看到它们,忽然,我发现,在树的世界里,也又那样完整的语言。我安静地站住,试着去了解它们所说的一则故事”(被编者删去)和结尾部分“落雨的时分也许是我们最快乐的,雨水为我们带来故人的消息,在想象中又将我们带回那无忧的故乡。我们就在雨里哭泣着,我们一直深爱着那里的生活——虽然我们放弃了它。立在城市的飞尘里,我们是一列忧愁而快乐的树……我知道,那是我自己的”(被编者删去)。原文勿庸质疑地让我们确信,《行道树》并非是一曲无私奉献者的赞歌,原本朦胧多义、色彩缤纷的主题被权威阐释得僵硬呆板,甚至索然无味。这如同《蒹葭》中编者对“伊人”的注解一般,不仅迷惑了读者,还消解了诗意(文意),颠覆了原文的美感。
如果语文教师能在走上讲台前先走进文本,在文本的言语和思想之间走一个来回,并能重塑自己的批评角色,尽管文本的空间无法人为丈量,但文本孕育的生命却可以为我们去追寻,我们的课堂也将如春天一般生机盎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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